美国 美国

月无痕

如果你爱一个人，就送他去美国，因为那里是天堂；如果你恨一个人，也送他去美国，因为那里是地狱。——《北京人在纽约》

这一篇是《因爱之名》延伸版，老叶强烈要求我写下关于美国，关于美国梦。我曾经问他，08年奥巴马选举美国总统的演说，你是怎么总结的？那场面就像无数好莱坞大片里的总统演说般令人动容，描绘了一个圆满的美国梦。他淡淡地说。作为九十年代初期出国潮的一员，在他们心目中，美国是真正男人自造的，那么这个国家一定也以自己是一个自造的国家而感到骄傲。而正是这种过度的男性气息，让美国梦在显露出一派一往无前的气势的同时，又暗藏苍凉。大抵是因为男性之梦相比起女性的，总是更庞大，更深沉，却也更容易被消解，被粉碎。

奥巴马曾经说：在我身上发生的故事，在这个世界上其他任何国家都不可能发生。所以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美国梦。在他当选的那一刻，也像是《勇敢的心》里华莱士的那一声“Freedom！”重新吹起那只消失殆尽的肥皂泡泡。回过头来看美国走过的这几年，现在我们所拥有的美国梦已经跟当时不一样了，我们所拥有的是一只破碎的，如同谎言般的美国梦，是一只令人哀伤的，消失殆尽的美国梦。双子座大厦倒塌的时候，我们这儿是夜晚，老叶的同学，就在第84层。那以后如果重读一遍《了不起的盖茨比》，或许会突然为死在游泳池里的盖茨比而感到悲哀，这种悲哀是少年时代所无从体会的——无从体会那种那幢豪华的大别墅里，所有的灯都亮起来，却看不到一个人的悲哀，那种晶莹剔透，却又充满幻灭感的悲哀。

有一部电影，名字我忘记了，只记得一段对话：女孩问她的舅舅，为什么911那天大楼倒塌的时候，街上聚集了这么多人？他们为什么在欢呼？那些人是恐怖分子吗？她舅舅说他们只是普通人，他们欢呼是因为他们憎恨美国，这令人悲伤，因为他们都只是些真诚的人，于是这成了女孩的噩梦。他们的美国梦已粉碎。
后来，文德斯拍摄911废墟，他迷恋于红白相间的可口可乐标志，他不喜欢除了摇滚乐之外的任何音乐，在他所有的电影里，他都使用大量的美国摇滚乐来烘托气氛。回忆童年时代，他说过：“我对美国最早的印象是，那是那个神话般的过度，样样东西都比较好，美国就是巧克力和口香糖。可我才离开纽约10分钟，美国就变成了噩梦，这样大的一个国家，每个乡镇却一模一样。然而幻灭并不意味着抛弃，就好像战争摧毁了舅舅的生活，让他迷惘，而他依然需要生活下去。”后来，几乎文德斯的每部电影都有公路镜头，伤感动人，百看不厌。下雨，阴霾，晴天，清晨，傍晚，华灯初放，经过颜色鲜艳的加油站，可口可乐的贩卖机，废弃沙发，玻璃打碎了的快餐店，汽车坟场，生锈的大型玩具，经过荒凉的城镇，经过热闹的都市。这就是文德斯的公路，衰败的公路，属于他的公路，路总是笔直的，开阔的，车是破的，加油站在荒漠里，无线电总是开着的，从黄昏到凌晨，外面的光线昏昏沉沉地变化着，永远不知道汽车颠簸了公路的哪段，只听到收音机里破碎的摇滚往复循环。科恩曾经在他的电影里唱过《Letter》，这就像是文德斯写给美国的一封情书，因为无论这片既富饶又荒漠的土地如何刺痛他，他的爱总还是长久存在着的，爱，伤痛，幻灭，抚慰，都是长久存在着的。这个世界活在各种各样的恐惧之中，每个人都不得不旁观他人的痛苦。

于是我们看到文德斯的美国梦破碎了，他要沿着公路走到世界尽头去。菲茨杰拉德的美国梦破碎了，他的一生从飞黄腾达到苍凉死去，安迪霍尔的工厂女孩在15分钟里成名，又在15分钟里心碎，他们说美国梦是黑暗的。而嗑药过度，死在朋友家的卡波特，他的浮华梦也与郝丽的猫一起消失不见了。这些男人的名字曾经照耀过我的长大，而他们最终都没有成全一只完整的梦。这个梦，不是迪士尼乐园，不是几乎成灾的麦当劳，这个梦关于财富，愉快和更多更多的自由。但是美国人的心里或许还是存在着那只久远的梦，终有一天阳光会再次照耀真相，照耀到那片丰饶的土地，迷惘不知道能不能灰飞烟灭。